黑白空间中的“弱普遍主义”
李贝壳
阿甘本在《剩余的时间》中试图将《罗马书》从基督教会的历史中解放出来,以早期弥撒亚主义来解读其文本。在《罗马书》中,圣徒保罗通过将自己本身出身高贵的名字改为普通的名字来表达在上帝面前的卑微和一种虔诚的态度。通过改名保罗将自己的身份归结为一个上帝的使者,一种普遍的弥撒亚符号,阿甘本称其为“弱符号”。保罗的改名实际上隐藏着一种普遍的寓意,即软弱和卑微的事物会战胜世俗世界以为强大的、重要的东西。而这种以“弱符号”代替“强符号”的做法被格罗伊斯称为“弱普遍主义”。而这种转变也发生在了当今的艺术创作中。上世纪80、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中惯用的政治性或脸谱化强符号已经被当代的年轻艺术家所摒弃,他们更加关心的是网络中随处可见的普通图像和大众化的表征。他们的实践也正在进一步与日常生活融合,“弱普遍主义”正在逐渐蔓延,正如格洛伊斯所说:“艺术已经成了这样一种东西:艺术家与他的观众分享最普通的日常生活经验。”
展览“日落将至”以日落时分作为分界点区分了两种状态:日落前与日落后,白天与黑夜。黑与白是展览中使用的两种最基本的弱符号。空间也依照作品需要被分割成为了黑白两部分,就如同黑夜与白天这两种不断交替并循环往复的日常现象。
黑空间
黑夜,总是给诗人和艺术家非同寻常的灵感,诗人波德莱尔笔下的黑夜是游荡者的天堂。在夜晚,我们的脆弱总是暴露地更加明显,焦虑也常常在不经意间被放大然后慢慢入侵思维的细缝,侵占我们的睡眠。黑空间中展出的孙存明的影像作品Dream Real拍摄了一种延续地睡眠状态,画面中正在熟睡的男女源自艺术家去丹麦旅行时偶然看到的橱窗广告,正逢下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制造出了流动的画面节奏。手持摄像机的轻微震动像是熟睡人的呼吸节奏 。安迪·沃霍尔 1963的电影《沉睡》(Sleep)拍摄了诗人John Giorno的睡眠状态。在这部片长超过六小时的电影里,沃霍尔试图用一种最“无聊”的内容与拍摄手法来呈现一种对生活的态度。睡眠是弱符号的典型例证,没有人会全程关注地观看长达几小时或循环播放的影片。在孙存明的影像中,被被拍摄者的身份地位以及身处的环境都是不明确的,他所捕捉的是一种不断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弱符号,但它却与每个人息息相关。格洛伊斯在《走向公众》中提到,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对于弱可见性及弱公共姿态的兴趣正在逐渐增加。这种现象也与他们所处的边缘状态相关,而此次展览的艺术家也正是延续着这种弱普遍主义进行创作的。
“睡眠与清醒、光亮与黑暗、公共性与私人性,也与各种形式的暴露、缺乏保护和脆弱的状态分不开。”乔纳森·克拉里在《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中讨论了人们的睡眠时间正在逐步减少,而未来或许将走向24/7无眠的模式。焦虑与失眠甚至无眠成为了当代人生活的常态。作为抵抗日常生活的“睡眠”正在逐步被入侵,甚至难逃被终结的命运。在网络世界中,白天和黑夜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黑夜也无法打破人们的生活秩序,人们在网络上继续工作、聊天、购物… …这种模式催生了灯火通明的城市、昼夜无休的工厂以及未来的、能够无休止工作的人工智能开发。
被终结的睡眠所导致的不是清醒,而是清醒的对立面——一种反常的、混沌的颠倒状态。而这种颠倒状态反而成为了当下人们的日常。我们现在所说的八小时健康睡眠其实并不是人类一直以来的习惯。在19世纪以前,人类的睡眠规律与许多动物相识,都遵循季节和白昼的变化。在过去的很多个世纪里,人类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睡眠规律。自从19世纪20年代人类发明了人工照明,睡眠才开始压缩到我们现在知道的模式。而当今的睡眠模式不仅比过去更短,人类最初与自然同步的睡眠规律似乎已经完全被打破。
在睡眠逐渐被剥夺的同时,行动的意义也被逐渐削减,人们其实正在有意识地选择接受“24/7”模式的控制和影响。而我们又无法摆脱这种现状,只能以一种“无用”与“无为”的弱普遍主义姿态来面对。在不断减少的睡眠中,整个社会却在持续编织一些对梦的构想, 一部分人类甚至能够通过科技手段在不远的未来达到永恒的无眠甚至是永恒的生命,而我们的生活将仍旧在清醒着的“梦”里。
白空间
延续黑空间的弱普遍主义,白空间的作品则在日光灯的照明下呈现出更加复杂的互动关系。
胡庆泰的装置将一般意义上的创作程序进行了重新排序。作品以动作引领思维,将“缠线”这种纯粹的工作方式转变为作品的起点。在创作过程中,胡庆泰放弃了艺术家思维的主导性,改用身体来引导思维,以一个重复的缠绕动作一次次地将一些杂乱的碎步缠绕成为一个结实的形体。这种日常行为在他看来,是在为艺术品的符号性做减法。通过将文化符号减到最少来屏蔽当下流行的以社会学、哲学等诸多方式对其作品的解读。以一种弱符号来抵抗阐释对艺术本身的冲击。
范西的作品则将多维度的“观看”带入到了展场之中。范西的作品《球体,时间不明确》通过两个直径三米的充气球与安放在空间另一端的镜子暗示了一个从“看到”到“感触”再到“看到”的过程。通过观众与作品的一系列互动过程,艺术家打破了静态的空间,并创造处了一个多维度的互动关系, 作品同时还原了一种相遇情境,无论是人与作品之间、人与环境之间还是人与人之间都会经历从观看到感触再到仔细观察的普遍过程。
蒋竹韵以往的作品常常以声音作为媒介并制造出一种情境来开启人的身体自有的反应机制。在这次展览中,作品《并联》是依据泰康空间的场地而创作的装置。他将空间墙体上相邻的插销连接,联通了通常不会人被注意到的展墙以及隐藏在墙体背后的电流。从作品的方案沟通到实施过程中,艺术家始终力图摆脱作品像一件“艺术品”的思维。作品《I Will Miss You》展出了艺术家同时期参与的另外一个展览“藏身之所”的作品文字描述。作品的创作的契机源自对泰康展览的创作思考,艺术家在同时期接到两个展览的邀约后决定将两个展览现场通过文字连接到一起。通过两种“连接”艺术家将一些日常事物建立起了联系,而这种连接的目的不是为了达到某种既定目标,而是使得我们所忽略的现实变得可见。
白空间中的装置实践在展览中创造了出了一种独特的此时此在性,也确立了艺术家在这种空间中的独特权力。他们的创造不需要迎合公众或市场的决定也体现了一种艺术所能创造出的民主空间。
策展人组成临时策划小组并共同思考,是此次展览不同以往的策划方式。共同策划带有某种程度上的协商与“干预”,而由多位策展人组成临时机构的形式提供了一种对策展人身份与工作方式再思考的契机。多数展览所展出的装置总是各自处在孤立的状态中,通过共用场地、穿插展示的方式,展览打破了艺术品各自独立的商品属性。作品间的相互“干预”也构成了一个有机的生态系统。
阿瑟·丹托发展了黑格尔的理论提出艺术终将被哲学所取代的终结论,20世纪60年代艺术的形式风格发展到了极少主义就濒临终结,而安迪沃霍尔的布里洛肥皂盒则突如其来地打破了艺术的发展规,人们讶异地发现日常生活的消费品竟然也可以被视为艺术品。而在艺术终结后的今天我们又将如何看待明天。年轻艺术家通过“弱符号”将弱普遍主义应用在创作中,再一次地将艺术的语言提纯,并将日常生活直接与作品融合。
像以往生活在过渡时代的人一样,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慌但有时也有惊喜。我们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往何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切,时间推动着我们向前走,如同梦境一样,新的可能性无处不在但我们又无法掌控它的走向,所以弱普遍主义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种新的应对机制。
关于作者:
李贝壳是一名艺术写作者、策展人,先后获得伦敦金斯顿大学设计策展硕士学位及伦敦艺术大学圣马丁艺术学院文化批评与策展硕士学位,现为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策划的展览包括“日落将至” (泰康空间)、“置景俱乐部” (鸿坤美术馆)“无法兑现” (i: project space)等。